边鱼

The Plot Field

【卫聂】泞途(1-3)

古代原著向,少年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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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道如青天,我独不得出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李白《行路难其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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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涔濛细雨悠悠下了一夜,晨雾锁千山,浓绿的植被若隐若现。

  卫庄撩起一捧湖水解渴,望着远山沉下了嘴角。千里烟波阔楚天,景是好景,但他等的信号迟迟未来。两天前盖聂混进苦力中上了西风寨,和卫庄商量好里应外合救下困在寨里的三十几名老乡。

  这西风寨盘曲山林有十年之久,起初也是盗亦有道、匪有匪规,可没多久就自以为占山为王,开始作威作福。他和盖聂偶然路过,偶然发觉,偶然被卷入其中。

  匪车从他们脚下辘辘而过时,盖聂当机立断,越过身前的灌木草丛,一个纵身跃入囚车,而后唇前竖起根手指,示意其他被抓来的苦力稍安勿躁。他行动前给卫庄留下了随身佩剑,以及四个字——相机而动。

  盖聂担心暴露谨慎地扯掉手臂上染了“鬼”字的布,不仅隐藏了线索,而且破烂的衣衫和周围老乡更搭配。盖聂迅速坐到他们之间敛眉闭目,再不往来时处看一眼。没有一点征兆,也没有更多解释,只余尚未反应过来满脸呆滞的卫庄师弟一人。

  有时不能怪卫庄不乐意和他师哥搭档,有盖聂在事情往往就会向失控发展。

  卫庄不得不折返回隐约能看到山寨的湖边落脚,这一等就是两天,而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。

  他莫不是去做压寨夫人了?卫庄眯起眼睛,不满地想。

  偌大的山寨只凭盖聂一人搅不起太大风浪,饶是他以一顶十,后面还有近百人等他,不早早把地图送来还要玩细作游戏么?

  要他说羊入虎口般探路救人根本没有必要,这寨子颇有根基,就算救了这几十人,还会有其他的人来补充。救了这个害了那个,又有什么意义?他就是不长记性。

  雨后湿气大露水重,卫庄这一身锦袍又湿又潮,贴在身上难受得很。卫庄不禁感慨,哪怕盖聂晚跳那么一小会儿,他都能想办法拉住他。可惜,没有如果。

  正想着,一只小白鸽啪嗒嗒收了翅膀落在他肩头。他好远就看到绑在它脚上的布条,取下一看果然是入山路线。

  白露未晞,道阻且跻,卫庄把布帛收入袖中,踏着一脚泥泞从侧坡摸上了营寨。

  湖边离得远看不到山寨的全貌,等卫庄到附近时才发现好几柱青烟腾腾而起,寨子里乱成一团,四处都是火光,周围有骂着粗话或逃命或推搡的山匪。卫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,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,忙着逃命的匪徒早就顾不得了。

  卫庄摸摸下巴打算收回之前的想法,他这个师哥还是有两下子的,到哪哪起火,堪称鸡犬不宁之神。

  “小庄。”

  营寨最西边,盖聂护着几十个人往外撤,看到卫庄来登时精神一震。白衣已成灰袍,旧伤口再次撕裂,暗红的血迹浸湿衣摆,

原本白皙的脸被熏得又黑又灰,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狼狈。

  “先带他们退出寨子。”盖聂接过卫庄扔来的佩剑,剑在手中腰又挺直了几分。  

  西侧有门,卫庄开路,顺手料理打算拦截的山匪,盖聂断路,确保所有村民安全出寨。爬过两个小丘,眼见没有人追来,众人纷纷松口气,坐在湖边休息处理伤口,后知后觉地惊惧袭上心头,偶有熟人相对而泣。

  能活下来,就是最好。盖聂冲洗脸上的污渍,刚要抬手用袖子抹就看到面前卫庄递来的布帛,那是他右手臂上的“鬼”,也是他寄给卫庄的地图。

  “多谢。”盖聂一怔之后褪去了备战中的锐利,柔和了眉眼,算是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。

  卫庄收回手,倚树抱臂,站在突起的树根上瞥着他胡乱擦干脸上的水,端起鬼谷二少的架子开口道:“所以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是为了烧他们的寨子连根拔起?”

  盖聂摇摇头,“这里的山匪凶悍而且训练有素,普通的火势根本造成不了多大慌乱。”

  “哦?”这意思是你有特殊本领?卫庄没表情地望着他。

  盖聂丝毫未觉,继续解释道:“初上山时就听他们提到过另一伙人,那是伙马贼。两边原本是合作,最近正好有些龃龉,激起他们之间的矛盾花了些时间。让你久等了。”最后诚意不足地补上了这么一句。

  混入人群,记下路线,探听情报,衡权信息,最后推波助澜,到盖聂口中就是“花了些时间”。卫庄不由笑了,鬼谷的日子确实不无聊。

  盖聂难得在意到了卫庄这些哼哼哈哈的小动作,他心虚地知道自己这两天其实丝毫没顾及等在外面的师弟,竟然从卫庄的这声轻笑听出了那么些嘲讽。盖聂曲起手指挠挠脸,又问:“呃,昨晚下了一夜雨,挨淋了吗?”

  他不说还好,这下卫庄也想起粘在身上的衣服,鼻子里哼出一声,这次确实是嘲讽满满了。

  “赵伯,赵伯不见了!少侠,还有人没出来!”

  忙着点人数的青年急急跑到二人跟前,所有人朝这边看来,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。

  卫庄手指轻点手臂已经做出来决定,这里不是久留之地,不管是山匪还是马贼很快就会回过味来,而且带着三十几个男男女女下山不是件容易事,更何况那位赵伯生死未知,实在不值得犯险。

  “我回去。”盖聂从溪边站起身,向青年点点头,绷紧的脸庞坚定而令人信赖。

  卫庄脚下一滑,差点把眼前人踢下山崖。他按住盖聂肩膀,稍显凶狠地眯起眼睛,银灰色的眸子涌动着某种警告,化为四个字就是“玄虎试炼”。

  盖聂猛一刺痛,瞳孔微缩却不改坚定。

  “这也算是试炼吧,师哥。”卫庄的声音低沉而危险,与之前的不满不同,他现在确实处于生气的边缘。

  盖聂迎上他的目光,试图解释和安抚地说道:“这次我们有两个人。”

  没有人能同时拦住两头背道而驰的玄虎,可若是两人合作就说不上困难。

  卫庄腮侧一僵收回手臂,居高临下且满是不屑说:“随你。”

  盖聂这次真正露出笑容,向他承诺似地说:“山下见。”

  配合一群人下山远比自己上山耗时,他来时的路太过陡峭,好走的山路不易躲避追兵,他只好带着众人又爬又绕地摸索条新路,用了近两个时辰才回到湖边。挥挥手打发了一再道谢的村民,卫庄注意到原本隐约可见现已变得浓黑的直烟,这意味着火势已经被扑灭。

  但是盖聂还没有回来。卫庄不信他会比这支累赘队伍慢,哪怕他全程背着一个动弹不得的人。盖聂极有可能是遇上新的麻烦,或者再次节外生枝。

  他们离开鬼谷有一个月了,如果没有西风寨的事,那他们现在该在山阴水凉的后山打坐练功,如果没有再之前为救落崖的失足青年而一同被困在山谷的事,那他们提前半个月就该过上预想的现状。

  他有点不敢想师父阴沉的脸。

  连决情定疑都学不会,还怎么纵横天下。卫庄想他现在最该做的是不是转身走人?

  午后又下起了雨,哗啦啦来势凶猛。天地间只有闪电不时带来银亮发紫的光,隐约照亮漆黑的路途。岩石湿滑,每一步都倍加艰辛。湖边与西风寨相对的山侧面有一处隐蔽的山洞,从雨帘中透出跳动的火光,温暖又安全。

  “小庄。”

  盖聂就这样独自一人浑身挂血水地出现在山洞门口,盯着火光走神的卫庄陡然一惊,伸手握住佩剑,等看清来人,他戒备的表情变得复杂。

  他起身将盖聂扶进山洞,让他贴着石壁坐下。盖聂额角淤肿,有暗色的血痕,仰着脸的神情看上去过分厚道。

  盖聂摸回营寨的时候,火已然连成片,目及所见皆是烧得焦黑半毁的木质屋舍。马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,争吵过半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异,叫嚷着要揪出单臂赤膊的小子,这才发现“奴隶”全都不见了。

  山匪和马贼招呼所有人立即停止斗殴,山匪全力救火,马贼去追回村民。最先抢救的是平日饮酒吃肉的大堂,而后才反应过来粮仓仓库最重要,一帮悍匪忙来忙去,根本顾不上最西边的囚牢。

  盖聂就是趁火势最大时翻进屋子,刚落地起身火舌就燎了半边眉毛。他不得不先退出去,将门外水缸里的水兜头浇下,又跃进火中。

  “救命,救救我……谁能救……救救我……”屋子最角落传来虚弱的呼喊。

  盖聂不敢耽搁,扬剑斩断横在面前冒火的断梁,剑气带出一阵风,生生劈开一条通路。他人如飞剑般蹿出,在火舌闭合前跃到赵伯面前。

  炙热稀薄的空气闷得赵伯几近窒息,他瘫软在墙角,只凭借本能的求生意识喃喃自语,根本意识不到有人在他面前。

  盖聂不做无用的努力,拉起赵伯手臂背到肩上,再挑起一道剑风开路。

  虽然情况危急环境恶劣,但以盖聂的功夫绝对不会失手。可人算抵不过天算,另一半断梁好巧不巧就在他腾空时歪头砸下。

  糟糕,盖聂顾及到身后有人,腰部发力悬空猛转身,咬牙回手竖起一剑拼死抵挡,脚下猛蹬断房椽,千钧一发躲过了致命一击。

  可惜他用力过猛,再要转身时,只见眼前一片土黄,嘭地一声狠狠撞到了窗下土墙。躲过生死危机的鬼谷大弟子就这么直愣愣地把自己撞晕,头往侧边一倒不省人事。


  梅实迎时雨,苍茫值晚春。短暂的日光还不足以将上一次的湿气蒸干,傍晚新的雨水再次降临。

  额头火辣辣地突突跳,闷热中只有透进一点凉风拂过面颊,蘸了水的布帛轻擦干裂的唇,沁凉的水滴渗入齿间稍缓喉咙的燥痛。盖聂缓缓睁开眼,眼前是满是焦黑残木。

  记忆慢慢复苏,这里是西风寨,火已经被扑灭,他还在囚屋里。扑火的匪徒只顾着往屋内浇水,根本没进来查看,而且窗下是视线的盲点,  助他二人躲过一劫。

  “少侠,你醒了。”赵伯苍老而疲惫的脸隐藏在窗边墙后,望着盖聂的眼神有近乎膜拜的虔诚。

  这个少年纵身入火场,如神明一般从无处可逃的穷途里救出他,虽然他受伤昏了过去,但是他已经带着两人脱离危险,这少侠在他心目中如同圣人。

  “老伯。”盖聂要坐起身,但动作到了一半就疼得腰背微躬,低头发现肋间伤口再次裂开,血濡透了衣衫。

  “少侠,你别动,你受伤了。”赵伯着急道,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却不知道如何帮助他。

  盖聂摇摇头坐直身子示意自己没关系,按紧伤处谨慎地向外张望,而后低声说:“老伯,你还能走吗?我们要尽快离开。”

  赵伯见他如此小心,也压低了声音,哑着嗓子说了好几声“能”。

  盖聂一点头,猴子般手脚灵活地翻过窗棂,蹲在外面半拖半拉地将赵伯拽出来,两人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出了寨子。天色已黑又没有追兵,他们选了较好走的路,但就算这样赵伯也实在走不动了。

  他年老体虚,多日折磨再加上惊吓,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。

  “少侠,你先走吧,明日天亮我避开他们自己回去就行,这山路来过一次我就记得。”赵伯坐在石上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手。

  “到天亮前还不知会发生什么,老伯,不能停在这里。”盖聂皱紧了眉,伤口隐隐作痛,浑身又乏又累,接连几日他也接近极限,但是他绝不会任由对方停留在危险边缘且视而不见。

  盖聂一咬牙,将对方背在身后。

  “少侠,使不得。”赵伯惊道。这少年面嫩得很,站在劳力中一眼就被土匪头子挑了去问话,看样子比他孙女大不了多少。

  “噤声。”盖聂赶忙提醒。

  他这一说,赵伯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发声,开始琢磨起把自家孙女嫁给少年的打算。

  盖聂一直将人送到村口,说师弟还在等候,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他家。其实卫庄那边他倒不如何顾念,两年朝夕相处,他知道师弟的本事。如现在这样,总是他弄得浑身狼狈,而对方还是一副风花雪月的悠闲派头。

 冰凉的雨水湿透全身,双腿酸软,就快到了平地摔跤的地步。喉中满是腥甜,嘴角挂了淡淡血丝,他不在意地伸手摸去,知道自己实在是快撑不下去了。

  ——“这也算是试炼吧,师哥。”

  卫庄满是嘲讽的讥笑蓦然出现在眼前。盖聂忽然记起自己答应过要和他在山下见。那还是清晨的事,现在已经到了晚间,他肯定等得不耐烦了。

  他这个师弟脾气说不上极差,但盖聂从不指望他能有包容的风度。说实在的,他并不喜欢卫庄那嘲讽的语气,所以他一定要信守约定,至少赶在今天之前与他汇合。

  ……

  “久等了。”

  盖聂席地盘膝,温和地话语中除了有那么点歉疚,还有只卫庄听得出的得意。

  卫庄太知道他了,今早他做出了舍弃赵伯的决定,这回盖聂就一定要在他面前刷存在感,强调他做出救人的决定并且真的做到了。

  很厉害么?看你那身伤。

  卫庄瞥他一眼,没有搭腔。不过他不得不承认,盖聂虽然每次都大费周章给自己找事,但是从来没有过半途而废。就这一点而言,卫庄觉得他这个师哥还真是……傻。卫庄咬牙,对,就是傻。

  他们注定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,怎么能总将自己置于无意义的漩涡中?卫庄心中憋着口气,不知该怎么证明,证明盖聂是错的。

  于天下大局而言这确实是件小事,甚至对他们目标而言也说不上重要。就连盖聂也不会因为救了一个人,而离他的梦更近一步。可在盖聂心中,这件事的意义却很深远。玄虎试炼中卫庄尚且救下一人,他却等同不作为。不论胜负,三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他们的一场比试而结束。

  荒谬。这是盖聂来到鬼谷后第一次有这种想法,他质疑战争,质疑杀戮,这次他质疑鬼谷。

  捭阖纵横,他所思所想所学,真的是他需要的吗?顺着这条路走下去,他是能实现他的梦想,还是成为第二个卫庄?

  盖聂动摇了。这次出谷到目前为止,他还没有找到答案,可他今天至少实实在在地多救了一个人。

  盖聂心情很好,他在篝火对面脱下湿透的外衫,双手架着在火前烘烤。

  “明天先去趟药铺。”他对卫庄说。

  连话都多了,卫庄支着腮回句“嗯”,目光在盖聂身上游走。盖聂比他小上一岁,还未及冠,一张尘世未染的少年面更显得年少。单从骨骼肌肉就能判断出他是个中高手,就算疲惫中也仍有剑客的精气神。

  他额角的青肿还未消去,肋上的伤很深,又缺少修养恢复得很慢。手臂上有烧痕,新伤但不严重。腰间……腰间没有伤,但是——卫庄也是刚刚发现——盖聂腰侧有颗又圆又黑的小痣。

  “呵。”卫庄忍不住轻笑出声,还真是没想到……什么时候长的?刚才盘桓在他心中的国仇家恨以及纵横之争瞬时一扫而空,他目光满是轻松,盯着盖聂笑得意味深长。

  盖聂不明白自己又哪里娱乐了他,剑眉微蹙收敛起了面容,低着头默默望着跳动的火焰。这火比不席卷山寨的大火,是温和温暖而又可控的。盖聂情不自禁地靠近取暖,等衣服稍干立刻披在身上,才能安心在卫庄对面合上眼。

  说来也怪,盖聂心情好时卫庄就有强烈的被否定的感觉,盖聂低落时他觉得愉悦,可既无报复的快感,也没有暗自庆幸的得意,反而是一种期期艾艾的在意,抓抓挠挠眼神就不自觉地粘过去,监视他的一举一动。

  “小庄,劳你盯前半夜,过会儿叫醒我。”盖聂说。门规压顶,他从不觉师弟该为他多做什么,明知最后是对手,还能有现下的平静他已经额外珍惜了。

  卫庄没有应声,盖聂瞬间沉沉睡去。他是累极了,这会儿不由得露出疲态。强者,从不让人看到受伤的模样。胜败生死这条单行路,容不得他们哪怕一点的示弱。逼不得已时,也会选择能站到同样位置的强者来信赖。

  盖聂天下大同的梦里清清楚楚地分出了两个部分,世人和自己。

  这也算大同?抱着超越一人力的目标,却没有超越天地的力量,这样的梦想注定只有失败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

  卫庄望着盖聂的睡颜,嗤之以鼻。



  洞外莺鸟婉转喧扰了清晨,露水在石壁上汇集成滴悄然落至盖聂眉间。他双眉一紧,从酣梦中醒来睁开眼发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。

  卫庄没叫醒他?他顺着光亮看去,卫庄正在洞口打坐。盖聂走到他身边,他闭眼运功感觉到来人也不搭理。盖聂绕他身后走了一圈,还是决定先不打扰他,先去湖边洗漱。

  等他神清气爽地回来时发现卫庄旁边摆了三个干净的果子,规规矩矩稳稳当当地摆在右边。这很显然是留给同伴的。

  盖聂席地坐下,果子正巧在他面前一字排开。盖聂承情地咬开一枚,忽然想起幼年时自己养的兔子。

  两人静坐良久卫庄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,盖聂只好先开口问:“你昨晚怎么没叫醒我?”

  这人真无趣。卫庄眼也不睁,敷衍道:“我还不至于困到需要伤病患来守夜。”

  盖聂噎住,讪讪地说声多谢。他到底还是年轻,心里起了一点波动就忍不住表现出不好意思来。

  约摸到了未时太阳微斜,两人才趁着天色下山,进了山脚的小镇。这期间卫庄不知又走了什么心思明显在走神,下山途中盖聂不得不多了份看顾,但事实再次证明他这个师弟实在不需要太过操心。

  路过药铺时卫庄对里面的哭天抢地没有丝毫反应,也完全忘了昨晚盖聂说的话。

  “等等。”不爱给人添麻烦的盖聂也只能出声叫住他,指了指药铺。卫庄恍然,也没多话,提步跟着盖聂进了屋,又发现他堵在门口不再往前走一步。

  “你带钱了吗?”盖聂立在门边转过上身问。

  刚还不耐烦的卫庄变得高深莫测起来,他说:“先治。”

  镇上大夫见盖聂胸前一片血渍,不等他开口就连忙招呼进来躺下。年轻大夫用铍针两面的刃切破浓重,又拿来烈酒要给他冲洗伤口而后缝线,“且忍忍。”

  盖聂点点头,将他递来的麻布在手中握紧而没有塞进口中,咬着牙稳住呼吸。卫庄冷漠地看着,看他腰侧小痣随着呼吸收缩而颤动,汗水布满额头也未呼出一声。

  盖聂痛楚隐忍的神情突然勾到了他心中某处,一阵燥热脑中混乱,卫庄也说不清到底是个怎样情绪。他强制自己偏开头,去探究旁边到底嚎个啥。

  一个额角有暗红血迹的姑娘躺在榻上,她嘴唇苍白,双眼闭合,但躯体尚未僵直,看样子刚死去不久。她的兄长在她身边哭泣,她祖母握住她的手恸哭。

  缝合好盖聂的伤口,小大夫见卫庄一直盯着旁边就叹口气解释道:“唉,好事变坏事。那姑娘的祖父被山匪劫上山,昨日晚间才回来。不知怎么祖孙俩起了争执,到后来赵伯想起最初都是因为孙女非要他去南坡采石榴花染指甲,不然也没有这次生死之劫。据说他一直嚷着这趟惊吓不知要减寿几年就对孙女挥棒就打。本来这不过是人家家事,邻里听到也没人去管,可没想到打中了头,送了姑娘性命。”小大夫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感慨道:“才刚死里逃生又入了大狱,赵伯是逃不过这劫了。”

  盖聂如遭雷击,一盆冰水如兜头泼下,他艰涩地问:“你是说……赵伯?”

  “是啊,我们这里是刘家镇,周围就一家姓赵。”小大夫又说,“一共三钱。”

  盖聂如似未闻,转眼去看堂内另一边榻上生命凋谢的女孩,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如此送了性命。荒谬,不管是世间法、鬼谷策还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荒谬。

  ——救了这个害了那个又有什么意义?

  他想起在鬼谷时卫庄说过的话,茫然抬起头下意识去看旁边人。卫庄眉宇阴沉,迎着盖聂的目光挑起一抹轻笑,吐出句儒家经典:“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,呵。”

  盖聂浑身一震,却不知如何辩驳,满腹思索全都被眼前的现实堵住。他痛苦地摇摇头,不是的,不该是这样。就算这件事发生了,也不代表所有的事都会沦落到这个地步。

  卫庄的手忍不住搭上他的肩膀,拇指按着锁骨,食指离他脖颈很近,很近……盖聂恍然感觉到来自师弟的安慰,难过中也不由得惊讶,他刚对上卫庄银灰色的眼,对方就偏过头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走了,你耽误够久了。”

  “……”

  盖聂坐在榻边披上外衣,见卫庄摸索了半天扔给小大夫三钱,黑着脸向外走。两人相行无言,盖聂觉得自己又像被吸入黑洞中,盘旋往复始终找不出口 ,是他想得太多还是路走得不对?

  虽然胸前爬着的蜈蚣线隐隐作痛,他知道伤口会一点点愈合,但心里的疑惑何时才能解决?

  又走了一个多时辰,到了热闹的吉祥镇两人才停下来投宿。钱只卫庄有,盖聂很有听安排的自觉,跟着他走进了当地最大的酒楼。

  可惜这次卫大少也是囊中羞涩,不然之前也不会进个药铺还提这个心。这会他摸出别在腰间的玉珠,索性豁出去了。财大气粗地把玉珠往桌子上一拍,要了最好的房间,酒肉鱼菜一个不差地往桌上端。

  整个大堂的客人都忍不住往这边探头,两个少年能吃得了这么多?

  四张桌子拼成张大桌,摆满了各种菜式,盖聂和卫庄各坐一侧,手边摆着三瓶烧酒。过不了苦日子的卫少爷刚出了山头就忍不住要犒劳自己一番,盖聂哭笑不得地看看这一桌子菜又看看趾高气昂的卫庄,缓缓摇了摇头,“你吃吧,我没胃口。”起身就要上楼。

  卫庄的脸唰就沉了下来,他也不拦盖聂,指尖轻点剑柄,转头对着店小二嬉笑道:“你看,我师哥不高兴了,如何是好?”他自带阴狠的狼瞳闪着不快,店小二咽咽口水,转头砰就给盖聂跪下,“小爷,小店照顾不周,还请您多多包涵。”

  盖聂僵在半途,半晌默默地坐回座位,一言不发地端起面前的小酒盅。

  卫庄手支着头笑,那时他就能察觉到盖聂此人只有为了别人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,做到他平日里不愿做或者做不到的事。

  “师哥,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趣。”卫庄叹气道,他就不该指望能和盖聂痛快吃顿饭。

  盖聂默默伸出筷子夹面前的菜,他宁愿拿出些行动省去与卫庄几句无用的争辩。卫庄不再来挑刺,他味如嚼蜡吞咽着食物,脑中总浮现出一双真诚的眼睛。

  他还记得那夜从阵阵头疼中醒来,赵伯用蘸了雨水的碎布为他轻轻擦面的模样,那双手粗糙得分不清掌纹却有如此轻柔的动作,流露出庄稼人质朴的纯善。但同样是这双手,将亲孙女打死。

  如此鲜明的善和恶竟然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,甚至还没有外力过多的引诱就表现得淋漓尽致。盖聂几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,却还是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,拷问自己一句:如果他没救出赵伯,那女孩还会死吗?

  自责涌上心头,他像被烫到,睫毛微抖,筷子伸到一半的手垂到了桌沿。

  盖聂又在想有的没的。卫庄瞟过去正看到他在垂目静思,心中突然一痒。平日看惯了鬼谷中面色紧绷神情坚定的盖聂,现在他这反思中带着点无助的模样激得卫庄心神微荡。他迅速收回目光,不着痕迹地吐出口长气平复心神。

  “赔了夫人又折兵,哪天就把命搭进去。”卫庄偏头说道。

  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”盖聂一秒回神,挺直腰背恢复到那张不容置疑的师哥脸。就算被否定再多次,他认准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。

  “……”好心出声岔开他思路的卫庄被一句话顶了回来。

  盖聂轻声说:“患得患失就难以迈出脚步,我不能为了一种可能性而放弃眼前的生命。你说呢,小庄?”他虽然看着卫庄,但这话更像是自语。

  这就是他得出的答案?卫庄晃晃手中的酒杯,稍作沉思笑道:“可能性也好生命也好,我只会做出物尽其用的选择。”

  旁边店小二听得满是茫然,视线在他们间转来转去,被卫庄一眼扫过赶忙端起笑脸,“两位爷,喝酒喝酒。”

  一顿玉珠换来的晚餐,吃得扫兴而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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